第十二回下

洪氏忙道:“哪里罪过了?我的回儿在外面拜了最好的先生,一门心思用功读书,为的是有一日金榜题名、光宗耀祖,也替父母脸上争光——这都是真正的大孝,哪里来的罪过!再说,便是在外读书游学,也是遵了你父亲的命令,我又岂有说阻拦的。”

章回依旧只管摇头,说:“但终究是让母亲操心了,也没能在母亲跟前伺候衣装、奉承茶水。”

洪氏脸上笑容越深,抚着他头,温言道:“家里有你父亲和哥哥呢,我不碍的。”双手扶了章回起来,让坐在一边说话。章望握了一只茶杯,笑着看他母子叙话。

章回向洪氏说这三年里经历,只稍带了两句书院里学业功课,就专拣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人物来说,比如自己随两位师长一路游学的见闻,长江大河雁荡蜀道的风光;又如南京城中种种,玄武湖的烟波,栖霞山的红叶,夫子庙的小吃,秦淮河的风月,鸡鸣寺的香火,等等等等不一而足。待章回说到同学与僧尼的机锋斗口,自己前去劝解却被游说出家专心向佛,洪氏终于忍不住笑骂起来:“这些和尚尼姑,就没个新鲜的!什么有缘无缘、有根没根,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个话,说了快二十年,也不换个花样,还想度了你去?要真能度,天宁寺的松淳大师早度了你去,哪里还等到这会子?”

章回笑道:“自然不能让他度去——我有老太太紧着疼,老爷又满心期望,更有父亲母亲,自家里满心的牵挂,怎么就能四大皆空,一意地只念佛祖菩萨。”

洪氏听他这般说,只忙着点头。一旁章望却突地插口道:“然则我听你经文念得倒熟。”

章回笑道:“这可都托了黄先生。黄先生一心反佛,平时讲六经经义,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拿佛经作靶。随他头一年到南京时,功课外要在他屋里抄书,听的就是《圆觉》、《楞严》、《法华》逐句逐字地批,想不熟都不成。偏偏程、周二位先生那边布置窗课,《金刚》、《百喻》之类的且不说,一部《坛经》是要逐字地注解出来。亏是幼时老太太当故事似的讲了不少,又常带着在松淳大师那里听讲,许多地方隐隐约约都还记得。不然,头年课考中一定是要落了第的。”

章望点头:“是了,你书院里那几位,都是三家教义通达的,论起明心见性的学问来半点不差。只是苦了你们学生,在这几个师傅之间来去周旋,还要应对得体,可是真心不易。”说着抿嘴微笑,待一转眼,见洪氏在旁也掩了嘴吃吃地笑,不由问:“你又笑的什么?”

洪氏道:“经文什么,我倒不知道什么。只是听回儿那么一说,倒记起他小时候来。大概也就是五、六岁罢,大爷可记得他那时候最爱往天宁寺里跑去?惦记那素果子素饼,仗着小,跟寺里师傅骗吃骗喝不说,但凡有什么新鲜好味的,必定都要带了家里来与老太太尝。原来那时候,到底还是听了些经文去的?”说罢掌不住地又笑起来。

章回被母亲笑得脸上发红,讷讷道:“那时不是小么?有口无心的。”话刚出口,一旁章望已经连声咳嗽,章回这才知道不慎又扣了双关。旁边洪氏早笑得伏在几上直不起腰来。章回自家想想也觉好笑,顿了半晌才道:“知子不过爷娘。母亲一句话就戳破我根本形状——便现在也是有口无心的,纵经文读得再熟,也装不了真相,修不得正果。”

洪氏这才住了笑,双手合十,道:“阿弥陀佛,我也不要你修什么正果,只安稳在我身边便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