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昏暗中长长地、无声地吁了一口。“过去的事情,也只有我们这些过去的人才会提,这些年道上提起黑竹,都只会说‘黑竹双杀,马嘶凤鸣’——二十年前,黑竹若要说起双杀,便是‘凌厉的长剑’与‘彻骨的匕首’。可惜啊,可惜得很。‘彻骨’这个名字,只怕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。”
他换了换姿势。“其实一个杀手本不应太过出名——太出名了,离退出也就不远了。凌厉出道早,当上金牌之后年纪还是太轻,总有点少年人的心性,不懂得收敛,一个不小心,就容易‘成名’。彻骨比他仔细得多——凡他出手,从不留落半点痕迹。所以‘凌厉’这个代号在江湖上叫得响亮,‘彻骨’的名声却只在黑竹会之内。但你要说黑竹在江湖上的名声?那当然都是凌厉这样的人挣来的。
“彻骨和凌厉在黑竹会里论人缘都不错;论身手,如果他们二人决斗,在那时——只怕也很难分出上下。只有论起贡献,凌厉这么多年,当然比彻骨多出许多。所以我偏向凌厉也绝非无理。他们两个相互间虽不算挚友,但也相处无碍,不似马斯与沈凤鸣那般水火不容。彻骨知道凌厉是我从小带大,知道我一心要把金牌给凌厉,对此从没说起过半字,不过,嘿嘿,他可能也很恼火凌厉后来又带回来一个女人——苏扶风。苏扶风这人话很少,但是出手狠,为了尽快在会中立足,向我争取,独自做了几单轰动江湖的任务。‘凌厉的长剑、彻骨的匕首’,至此不得不再加上一个——‘苏扶风的暗器’。甚至——因为凌厉与苏扶风皆名声在外,彻骨那半句有时反而会被略去。
“如果说,彻骨原本还能无争无谓地在这黑竹做第二人,那么这一来,他可能连第二的位子都要保不住。老夫是不信这世上真有人对地位名誉之类毫不放在心上——即使彻骨真的不在乎,也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起过——‘凌厉、苏扶风都比不上你’,或者‘如果没有凌厉,金牌一定是你的’。
“彻骨未必对我没有不满,但是——凌厉与我势同水火之后,彻骨还是选择了留下,因为他可能不知不觉地,在潜心里,早就不能与凌厉共事了。我心里庆幸——我知道假如彻骨也站去他那一边,此消彼长就大不相同。当时我形势仍大大地占优,就承诺彻骨,尘埃落定之后,我定给他他该得的。
“这绝非空口白话,要知道当时我这一边除了黑竹会和你师父的朱雀山庄,还有宗室血脉慕容公子和他手上的皇室之印。如果成功,今日的天地只怕都早变了——不要说一个金牌,整个黑竹会都交给彻骨又有何妨,也不过是九牛一毛。彻骨当时没说话,但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,竟然毫无先兆地与我说,他想退出了。我问他为何,他说当初以为一个收钱杀人的组织已是这世上最为罪恶黑暗之所在,来这里可以省些力气,光明正大地放纵自己心里的‘恶’,不必与人勾心斗角、耍弄阴谋诡计。可是后来他发现,杀人原来只是一切罪恶最简单的表象,他的那点‘恶’比起杀人背后那太多的不可告人,浅薄得根本不算什么;即使在一个这样‘恶’的组织里,他依然发现太多比他原本以为的‘恶’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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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当时没意识到他是在质问我,以为他醉了,说的胡话。后来几年,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,我才明白过来——其实在我与凌厉的分歧之中,彻骨从心底里就认为凌厉没做错——他认为我才是作恶的那一个,凌厉是被我逼得不得不走。可惜,我明白过来的时候,已经太晚——直至今日我都不敢深想,那个终于向青龙教出卖我们,以至于慕容和黑竹会这许多人惨死的叛徒会不会正是彻骨——我知道假如深想,就只有这一个解释。但我又不能明白,如果是他,为什么他那日却要留下不走——为什么他还要将那条性命拼死在残音镇上,终至于葬身无宁?”
“‘残音镇’……”夏琰第一次听到那个小镇的名字,“所以……他也是死在那个镇上……”
“你听过这件事?”俞瑞显得有点意外,“你知道残音镇?”
“我去过那个镇子,听说过当年那件事,不过,此前不知道镇子的名字。”
俞瑞磔磔怪笑起来,“你当然不知道——‘残音镇’,是我那一群幸免于难的小子,给这无名的镇子起的名字。那镇子很不好找,不在官道上,寻常人不会去到那里——是谁带你去镇上的?——总之不会是凌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