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东奔出百十里,道路渐窄。其时夕阳斜照,晚霞弥天,天边归鸟趋林,左近林中隐约传来几声兽鸣。
又走了一阵,渐感脚力不支,靠倒在一棵大树旁喘息,拿出干粮充饥。待体力稍复,继续赶路。
是夜,途经一镇,镇东头人声鼎沸,灯红通明。
循着光亮走了一段路,远远地瞧见一座起火的庙宇,四周有上百乡人呼老唤幼,一齐奔走救火。另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道人,被十几个拿着铁叉、锄头的乡人押在一旁。
他不明其故,在近处观望了一会儿,待那一众乡民扑灭大火,庙宇只剩下些残垣断壁,弥烟发出呛窑般刺鼻的气味。
一众乡人灰头土脸,冲那两个道人大声斥责,吵吵嚷嚷,也不知道说些什么,但瞧他们面露愠色,想必不是什么好话。
群众越说越是愤慨,不时有人上前冲那两个道人身上啐唾沫,更有甚者直接上手,到后来还有人提着铁叉,非要挑开那两个道人的肠肚不可,好在被旁人拦了下来。
蜀地口音原也不十分难懂,卫凌羽趁乱混进人群,从众人的七嘴八舌中听明白了事情原委。
原来那被大火焚毁的是什么二爷庙,供奉这一个什么柳二爷神,向来是极灵验的,本地人家家户户信奉此神,香火十分旺盛。
那两个道人却趁着夜色静谧,放了一把大火,把这间庙宇烧成了白地。偏又没藏紧行踪,被庙祝逮了个正着,喊来了一众乡人,将他们拿住了,正商讨如何发落。
那两个道人假以辞色,只道乡民供奉的柳二爷乃是妖邪一路,并非正神,祀之无福。此语又招至一波拳脚,被打得嘴歪眼斜,鼻血横流。
蜀地风俗,淫祀尤炽,或拜谒草木、或信奉异类,杂神多如牛毛,此风由来已久。
昔年蜀地邪神猖獗,淫祀泛滥,太清祖师初传三天正法,祖天师得法后于蜀地绝鬼巫,诛符伐庙,破除六天故气,显扬道门正法,故而后来太清宗有“烧庙”的习俗。
玉清、上清二教虽无此烧庙传统,但三清同气连枝,均不认可诸正神之外的邪神,对诸邪神监管甚严。如遇山魈精灵作奸犯科,绝不姑息。
卫凌羽瞧二道衣着,确是太清教下的道友,心想:“三清总来是一家。这些乡民不明善恶黑白,我却不能坐视不理,须得想个办法,救他二人脱身。”只是从未对人使心用腹,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。
众乡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,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抬了抬手,意示众人噤声,道:“各位乡亲少安毋躁,且听老朽一言!”他在本方倒是德高望重,众乡民对他礼敬有加,便即各自收声,听他吩咐。
那老者道:“这两人烧了二爷庙宇,触怒了二爷,全镇人也会因此受到牵连。咱们须临时筑坛,杀了他们血祭二爷,先平息了二爷的怒火才是。”一语毕了,立时有人大声叫好。
卫凌羽顿觉心惊胆寒,早闻蜀人有活人祭邪鬼之陋习,今日一见,方知传言不虚。
那老者只道平息柳二爷的怒火迫在眉睫、刻不容缓,众乡民更是说干就干,听从安排,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,折腾了大半个时辰,构筑出一座九丈见方、高一尺的简陋法台,陈设供桌香炉。
那老者换了一身行头,外形酷似道家披袖法袍,背绣两条蜿蜒青蛇,蛇头顺着双肩一直垂到两胸,长信吐露,双瞳血红。竟是本方巫觋。
他登台在前,有乡民端水随后,净手后伏案写了一篇祭文,焚香三炷,而后捧起祭文诵道:“维乾符十七年四月初一,臣王秀全特设香案,告于二爷……赖神之德,夙夜不敢忘。今擒二贼,献之以神,伏惟尚飨!”读完祭文,用烛火烧成灰烬,回头冲台下看管二道的乡民使了个眼色。
台下乡民就要押二道押上台。二道见众人敛容屏气,庄重肃穆,不禁害怕起来,脊背上冷汗涔涔,恐惧之情见于颜色,不肯上台。众人强行架着他们上了法台,在他两个腿弯一踢,跪倒下来。
边上早有一赤膊汉子持刀站立,端起一碗酒,含了一大口酒,往刀刃上一喷,手起刀落,就要将二道枭首。
眼见二道性命交关,卫凌羽大叫:“刀下留人!”那赤膊汉子闻声扭头,他趁这当儿一个兔起鹘落窜上了台,接连起脚踹翻了按着二道的几人,长剑出鞘,挑开二道身上的绳索。
那赤膊汉子这才回过神来,挥刀来砍。卫凌羽斜身避开,一脚将其踹下了法台,叫声:“快走!”率先跳下法台。
二道死中得活,茫然如在梦中,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,跟了上来。
人群中有人高喊:“妈了个巴子,不能放脱了他们!”数百人举着铁叉锄头前拥后堵。
卫凌羽脚下踏着游身八卦步法,身若游龙,展开了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,剑在他手里便似活了过来,抽带提格、击刺点崩,回转如意,搅断农器无数。
二道趁机夺了两杆矛子,托杆缠腰,或拦或拿,连缴数人器械,毕竟不取人性命。
卫凌羽心下暗叹:“果是太清良人。”原来太清教下收录门徒首重品行,于修行天赋倒不怎么重视,故而太清道人多为心性仁善之辈。
三人不下杀手,乡民便不畏惧。虽暂时能立于不败之地,毕竟难脱困境。
卫凌羽寻思:“这些人愚昧无知,却也不能杀伤他们。须得另想出路。”念头一转,还剑鞘中,叫道:“二位道兄先走!”便即往后一跃,拿住二道后腰,大开弓步,使出拨云见日掌中的一招“推波助澜”。
这“推波助澜”原是借力打力的路数,他早年间在太华山练熟了的,加之日前受三尸怪招启发,于武学一道另有所悟,施展此招又多了几分奇妙。
腰胯齐动,脊椎节节贯穿,龙虎二劲合于一处,发起劲来,双手云推右送,两个百十来斤的汉子在他手里举重若轻,轻飘飘地抛离了地面,斜着倒飞了出去。
二道也会些粗浅的轻功,更明白他此举的用意,借势踩着那一干乡民肩膀,跳出了包围圈。
卫凌羽没了拖累,施展开御风追电,在人群中左右移动,任那些乡民使什么手段,总之连他衣角也摸不着,给他三绕两绕,钻出了人群。
那老巫师见拿他三人不到,急得大叫:“妈了个巴子,逮住那三个死娃儿!”
众乡民大呼小叫,一发来追。三人怎肯理会,发足便走,奔将二十里地,将一众乡民甩得老远了,这才停了下来。
那年长的道人把手一拱,道:“福生无量天尊。多谢小兄弟仗义援手,贫道刘庆丰,这是我师弟李庆华。冒昧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。”
卫凌羽还礼道:“小可姓卫,贱字凌羽,是上清信士。三清同气连枝,小可只是举手之劳,可担不起谢。”
刘庆丰道:“话虽如此,但卫兄弟救我二人性命,恩同再造,贫道不敢失礼。听卫兄弟是关中口音,怎么到了这巴郡?”
卫凌羽道:“小可有点私事,要往荆州一行。两位既然脱险,咱们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
刘庆丰豪气填膺,道:“贫道不敢聒噪,耽误了卫兄弟要事。只是救命大恩难以报效,贫道什感惶恐。卫兄弟日后如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,尽管往江阳郡汉安县青云观寻我师兄弟,但有吩咐,莫不遵从。”
卫凌羽见他说得郑重其辞,是个响当当的汉子,愈益敬重其品行,道:“不敢。两位多加珍重。”拱了拱手,转身东行。 金庸小说全集
过了子时,卫凌羽在山林中靠着大树睡了,次日清晨上路,到了正午,转上大道。
行不出二十里,道旁突然跳出一人来,叫道:“哈哈哈,真个是得来全不费工夫!那牛鼻子竟没能捉了你去,倒是便宜了我!小子,你若识相,便跟爷爷去了,好教你少受些皮肉之苦!”
卫凌羽吃惊不小,暗道:“糟糕!怎么在这里遇上它了!”来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,身材瘦小,说话时唇边的两撇鼠须上下乱抖,模样畏葸,不是万荣枝又是哪个?
他急欲寻思个脱身之计,不意万荣枝忽地跳将过来,探手搲他衣领。他往后一避,左手往上一挺,匣里宝剑倒弹出鞘,右手业已抓了剑柄,往万荣枝手腕斫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