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确,梦毒一脸清纯的孩子相,难怪那个女人一家人谈论起他来称他为“那个孩子”或“那小伙子”。
那个女人的二姐又说:“要说毛病,也有一点,就是打问到了,那个孩子的爹娘都老了,像咱的娘一样老了,家里挺穷的。”
那个女人说:“俺又不是嫁给他爹他娘,俺是嫁给他哩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别人就不好劝说出什么不同意的话来了,妹妹似乎非那个孩子不嫁的样子哩。
听着众口之言,那个女人的老娘点上一支烟,抽了一口,慢悠悠地说道:“到底成还是不成,晚上就知道了。”
闻者们知道,她们的老娘是要求助于她口袋里的卦签与罗盘等占卜工具了。
兴许是怕自己的老娘算出她不想要的结果,那个女人硬硬地说道:“不管你怎么算,俺都是嫁给他的命。”
这世上最被苟娘讥笑的一句话就是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”,她像个民间哲学家似的,听到这句话就笑出声来。因为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是有足够理由的,世人只看到她一只眼睛明亮一只眼睛混浊,无不以为她看世界用的是明亮之眼、瞎掉的是混浊之眼,却不知恰恰相反,她看人看事用的是混浊之眼,盲眼才是那只明亮之眼。当她用厚厚的黑布遮住明亮之眼为他人算命卜卦之时,却还能准确算出被卜之人的长相,令人无不啧啧称奇。
她出生于算命世家,吃的是开口饭,为人看不起。不知是命里如此还是别种原因,她家与算命有着解不开的恶缘,不知从哪一辈起,总是要出现一个身体残缺之人,要么是个瞎子,要么是个聋子,要么腿脚不灵便,就是由这种人接下了算命的营生。到了她,父母却只生她一个女娃,她从小跟着父亲出外摆摊算命,自然也略通了些命理之类的玩艺儿,但父母还是想着能让她不再以此为生了。而形势也确似让她摆脱跟算命的孽缘,她长大后嫁到了苟宅子村,不再从事此业;而时代也很火热,把寺庙还有算命市场通通烧光,谁若不从,那就批倒批臭。她为男人生下二子五女,并且做了奶奶。看上去,她是定不会再与算命重续前缘了。
可是后来形势有了松动,佛寺有了,道观有了,算命卜卦者又形成了市场,多少人对此笃信不疑推动了这个市场的繁荣。她的那颗心有些蠢蠢欲动了,在家里先试着给自己卜了一卦,卜完后大惊失色,她的命里竟然只有一子。可是她的两个儿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何况大儿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已经为她生下孙子了哩。接下来的几日,她提心吊胆,对谁也不敢说出占卜结果。对那次的占卜,她后悔得要死,明明知道算命人不给自己算命,她却犯此大忌。也许真的是命该如此。几天后,她的占卜竟然应验了,且是应验在了大儿子身上。大儿子在一家砖厂打工,做的是苦力活,在一个中午出窑时,砖垛轰然塌了,还有些滚热的砖块忽啦啦将她的大儿子埋住了,被别人救出时,大儿子已经一命归阴了。三个多月后,成了寡妇的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了。没了儿子,又没了孙子,老伴儿一急一悲一怒一气之下七窍流血昏倒在地,家人及众邻将他送到县医院时,却早已断了气。
承受着家败人亡的沉重打击,苟娘戴着几层重孝足不出屋整整五七三十五天。第三十六天上,也就是家人为她的老伴儿上过五七坟后的第二天,她走出屋子,手里拎着一个褡裢,缓缓地坐在了磨盘前的一把木墩上。已嫁和未嫁的女儿们及二儿子苟怀砣皆围拢到她身边,看向他们的老娘。他们发现了,他们的老娘不止苍老憔悴,泪水在脸上刻出痕迹,更让他们惊心的是,他们的老娘左眼混浊无比像是罩了厚厚一层塑料,不知是因了左眼的对照还是怎么的,右眼愈显得明亮了,眨动时闪亮如电。儿女们都是去过早经去世的姥爷姥姥家的,就连还尚未成年、将成为梦毒眼里的那个女人、她的最小的闺女也模模糊糊知道姥爷会为人算命,但儿女们却都还不知道他们的老娘也略通皮毛,只要这皮毛有了个突破口子深入下去,更能精于此道。
已经深笃命运的苟娘从褡裢里掏出卦签及罗盘等算命占卜物件,哑着喉咙说:“这是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