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戎询问了一番,望了一圈院子,又瞧了瞧刚刚坐在院子里的程家老妇人。
这处院子,是建在当初青羊横街汪家的旧宅原址。
欧阳戎屡次从容女史和浔阳王离闲那儿,听说这件事。
容女史每次提起,都有点失落,浔阳王也心心念念着。
眼下,重新建起新宅,可汪家母子已经不在,他们惨死后,家中其它数子,都做鸟兽散。
眼下青羊横街重建,也没人再回来继承此宅了,于是入住了这一户程家租客。
欧阳戎收回目光,虚寒问暖了一番,让他们若有什么要求,尽管来提出来。
少顷,眼见无事,欧阳戎温声告辞,程家人热情欢送到门口。
这时,程家老妇人进屋,去而复返,推开子女搀扶,取了一份灰布包裹出来,固执塞进了欧阳戎的手中。
打开一看,是满包的蜜饯,用杨梅制成。
欧阳戎下意识的递回,要婉拒。
程家老夫人摇摇头,往前推了推他的手臂,一家人满眼殷切期盼。
这是他们家乡那边的特产,蜜饯本身也比较珍贵。
算是这个时代的孩童之间,最受欢迎的零食之一,不过蜜饯一般都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,普通人家,就像这程家人,只能自己摘一点野果杨梅来做成蜜饯,虽然味道会差很多,但好歹有的吃,主要是逢年过节给孩子吃,或者供给嘴苦的老人。
欧阳戎抿嘴,在众人目光下伸手,准备捻一颗。
这时,裴十三娘突然上前,帮忙接过了这一大包的蜜饯。
燕六郎也立马贴近,率先捻起一颗,放入嘴中,迅速嚼咽下去。
过了一会儿,他朝欧阳戎点了点头,似是在说味道很甜,
欧阳戎没去看二人,自若捻了一颗,放入嘴中。
“收起来吧。”
吩咐一声裴十三娘,他转过头,诚恳道谢了程家老妇人。
走之前,欧阳戎在门槛处,停步回首,看了一眼住进了新宅、其乐融融的一家人。
嘴中含了许久的蜜饯,隐隐有些回甘,确实蛮甜的。
三人离开青羊横街。
湖畔散步,朝马车那边返回。
路上,裴十三娘抱着蜜饯包裹,燕六郎抱刀跟在后面。
欧阳戎头不回的开口,打破了寂静:
“十三娘怎么也来了,不在宴会主持场子?”
“妾身还是喜欢跟在公子身边,感觉自在一些。”
“放在以前,你可是一点也不自在。”
欧阳戎轻笑一声。
裴十三娘犹豫了下,干脆大胆道出:
“以前是很怕公子,现在虽然还是挺怕,但是多了一份心安在里面。”
“嗯,心安。”
裴十三娘点头复述,望着他的背影道:
“不光是在公子身边待的心安,在星子坊,在浔阳城里,也待的心安。”
“以前就不心安吗。”欧阳戎笑问。
“以前妾身总把自己当一个他乡之客,想着赚到钱就走,哪里能赚钱就去哪里,赚不到钱了,就立马脱离,去下一个能赚钱的地方,就像是旅人脚下的一站又一站一样。”
裴十三娘抬起头,认真道:
“偶尔夜深人静时,心里会有些空荡荡的,梦醒那一刻,一时间会不知道自己是身处哪里,或者说,在哪里其实都没有区别,如同幽魂。”
“那现在呢。”
“现在……妾身认识了公子,认识了燕参军,认识了不少有趣的浔阳人,这段日子,又说服同僚一起,把大部分的钱投入到了这座星子坊。
“公子,妾身以前还没有太多感触,但是,当看着这些宅子一点一点的建起来,看着它们平地起高楼一般,看着这些入住人家的阖家团圆,她们脸上的欢声笑语,妾身突然有些明白,公子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了。”
欧阳戎默认不语,走在前面。
裴十三娘说到这儿,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摇头道:
“其实说起来,刚开始遵循公子的吩咐,建造这些不赚钱、难回本的普通宅子时,妾身心里还是有些滴血的,感觉是糟蹋了白花花的银子,甚至觉得不赚都是血亏。
“但是,当渐渐接受了它们,当看着它们真建成了,真住进了人,看见今日这全员欢喜的热闹景象,妾身突然心里松了口气,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糟糕,觉得隐隐还有一些安稳。”
“安稳?”燕六郎挑眉。
“没错,安稳。”
裴十三娘颔首,眼神有了些光彩:
“若是按照以前妾身性子,全造成豪宅大院去买,虽然赚得的更多,但是心里只是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,生意当然是利润至上,妾身只追求更高的利润,这些宅子再豪华再精致再无与伦比,也不过是一份买卖的东西罢了,妾身只谈钱不谈感情。”
“现在呢,是谈感情了吗?”
“也不算是,这青羊正街的宅子建完后,妾身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,这种踏实感,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了。
“唔,妾身第一次做生意赚到钱,拿去改善娘家人生活时,体会过一次,当时觉得,是凭妾身自己本事干的,是妾身有做生意的天赋,那时既兴奋又激动,看见家人高兴的笑脸,妾身心里还很踏实。
“可是到了后面,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,开始越来越追逐最大化的利润,其它好多东西都渐渐丢掉,包括一些伦理纲常,一些同情心,甚至爹爹娘亲,妾身都回去看得少了,只是定期送一份银子过去,让他们在老家衣食无忧。
“但妾身却飘忽不定起来,从扬州到现在江州,认识公子前,心已经彻底安定不下来了,好像只有赚到一笔笔利润,一步一步得到更光鲜的身份,才能隐隐摸到一些活着的存在感,但还是很虚,经常半夜梦醒……”
她抬起头,轻声道出:
“刚刚妾身陪公子进程家人的院子,妾身竟然有些闲情去瞧屋檐、门扉、围墙那些细节做工,心中颇有满意之感,它们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宅大院精致,但就是让妾身有耐心看,妾身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,说的有些乱了,公子和燕参军勿怪……”
裴十三娘叹了口气,有些嘘唏,又有些解脱的吐了口气。
欧阳戎轻轻点头,没再说话。
燕六郎随口朗笑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