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说道:“一个流散在市井坊间的天潢贵胄,历经坎坷,受尽白眼,遇到了个异人,对少年青眼相加,开始走上修道之路,你自己说说看,这个开篇,俗不俗?”
道冠者学真身语气唉了一声,说道:“大俗就是大雅,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开头,很爽啊。”
陈平安看了眼道冠者。后者坚持己见。
陈平安只得退让一步,说道:“加入我与香童的那些山水游历,记得情节转折,别太生硬了,最终显得主人公太主人公。”
道冠者满脸错愕道:“连自己的书都抄?不太好吧,显得学力不够,才情不足啊。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,重新盯着那尊法相,心中有了个决断。
道冠者只好举起双手,“各自忙去?”
陈平安点点头,重新落座,闭目养神,双手叠放,拇指相抵。
并未撤去那尊法相。
“居山修道”者,岁月悠悠,幽思万千,不知山外日升月落天气变迁。
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,人身三百五十六个窍穴,就等同于三百六十五座现成的洞天福地。是一个人从娘胎带来的。
这就是世间精怪之属,为何都要修炼人形的根源。
所以陈平安先前在马府,与余时务,才会有那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慨,我辈人身难得,人身难再得。
那会儿在牢狱内,让捻芯缝制真名,陈平安境界低微,开辟府邸数量极其有限,开府只有十窍,当时五行本命物,各占去一座,多出两把笼中雀和井底月本命飞剑,始终无法炼制为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,肯定也得有个栖息之地,再加上仿剑松针、咳雷必须共聚一府,那会儿陈平安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府来搁置它们,就更别提中炼了。
当年有这个开窍规模,还要归功于少年时得到的那三缕剑气,早早帮忙开山建府的缘故。
小主,
否则陈平安只会更加捉襟见肘,无从下手。
至于将某些身外物的灵器法宝,大炼为本命物,陈平安想都没想过。山上炼物,不得花钱啊。老子没钱!
何况也不是所有灵宝都适合中炼、大炼的,历史上经常有那对着一件仙兵干瞪眼数百年的大修士,始终不得其法,或是无法破开层层禁制,或是人与至宝大道不相契合,只能割爱,传给某位嫡传或是自家徒孙。
今时不同往日。
等到道冠者这天再次赶来此地游览景象,啧啧称奇。不愧是自己,真是大手笔。
眼中所见,既高且深。
找寻出来的十座储君之山,都被陈平安真身炼化了本命物,调兵谴将一般,坐镇府邸,与那五行本命物刚好搭配,有“一主二从”之属,前者对后者有赏赐之例,后者与前者有朝贡供奉之责。
从北俱芦洲恨剑山那边购买而来的仿剑,都被陈平安炼制了。不是小炼,直接越过中炼一层,大炼为与大道戚戚相关的本命物!
此外还有峥嵘宗妖族剑修的一把本命飞剑“天籁”。白发童子送给他一把刻有“渎”字的短剑。
气府的数量,道场的质量,我都要。
贪多嚼不烂?在仙人一境,陈平安要反其道行之。
很野修!
陈平安没有理会道冠者的到来,依旧道人尸坐。
如神灵在龛。
所有方寸物和咫尺物都被放在了脚边。
显而易见,炼物一道,真身才起了个头。
从“背井离乡”的包袱斋,到“见好就收”的隐官大人,再到陈剑仙,这辈子远游和修道生涯,还是攒下些家当的。
道冠者双手负后,缓缓踱步,一直仰着头看那法相。
只见那本命水府内,一枚水字印,缓缓旋转,下有幽幽深潭,影影倬倬,似有蛟龙游曳。府内有三面墙壁,一众水神、水仙栩栩如生。
另外一处本命气府内,在那山祠之巅,建造有一座晶莹剔透的仿白玉京宝塔,道气宏大。
一处白雾茫茫的深邃气府之中,矗立有一杆剑仙幡子,猎猎作响,宝光灿烂。
新开辟出的一座气府内,一支浮游不定的白玉灵芝,拖曳出虹光。
一颗蕴藉雷法真意、自成雷局天地的六面印,悬在高空,电闪雷鸣,如一尊神灵同时驱使千百条金色长鞭,不断鞭笞和夯实整座气府大地。
还有好些品秩高低不一的法袍,也被炼制,有大如天幕的,也有覆盖山河的,低一些品秩的,便如一片云海作蜉蝣天地间。
杨老头曾有一问,你陈平安,吃饱了吗?
答案是没有。
————
柴芜是魏羡的徒弟,魏羡有官瘾,跟着大骊铁骑去了蛮荒天下,积攒军功去了,就把小姑娘留在了这边。
由于魏海量说她的资质,跟自己的酒量一样好,这让柴芜对自己的习武天赋,比较有数了。
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,让柴芜更有数了。
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,据说连自己的开山弟子都不如何教拳,更别提帮人传道了。
可就是这么一位从不轻易出手指点他人修行的陈山主,竟然亲自为她传道解惑,结果比较出人意料,反正差不多就是鸡同鸭讲,对牛弹琴,柴芜便知道自己确实运气不错,可以修行仙家术法,但也仅限于“可以”!
所以等到她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里边,从有个留人境说法的柳筋境,一步跻身玉璞,其实柴芜比谁都发蒙犯愣。
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,肯定要归功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。
况且与她道贺的,其实也就是那些同龄人,崔宗主倒是露面了一次,说了些怪话,大致意思是夸她资质好,如今又是上五境的剑修了,有无兴趣喊上师父一起转投青萍剑宗啊。
每一艘渡船,不管是跨洲还是短途的,都需要试航。
柴芜乘坐那艘大泉姚氏送到青衫渡的雷车渡船,跟着管事贾老神仙,一起北归家乡。
但是柴芜既没去拜剑台,实在是有点烦那个白玄。她也没去落魄山,主要是怕那个名叫“谢狗”的次席供奉。
因为据说她与小陌先生是道侣,小姑娘就有点心虚,她便躲在渡船上边,去落魄山或是骑龙巷,能拖几天是几天。
其实也不算躲,柴芜喜欢渡船,喜欢那种“高高在上”的感觉,
结果等到雷车都从北俱芦洲返航了,柴芜就想着不如再拖几天,去了桐叶洲,下次再回呗。
结果掌律长命来到牛角渡,现身渡船,告诉小姑娘,谢狗喊她去一趟扶摇麓,要跟她唠几句。
柴芜苦着脸,也不敢拒绝。
到了扶摇麓那处山主的私人道场,是一个风景漂亮到让人词穷的地方,也是一个很古怪的地儿。
柴芜的视野中,所有景象都是光线扭曲的,不过得仔细看,才能发现那点痕迹。
就像天地万物是由亿兆条细微丝线组成,兴许是被山风一吹,丝线就微微摇晃起来。
小主,
谢狗靠着廊道墙壁,眯眼打量着那个玉璞境的小姑娘。
就是这个小丫头,得到了自家小陌剥离出来的一把本命飞剑?
长命与那位次席供奉点头致意,小姑娘已经帮忙带到了。
谢狗抱拳致礼,那个笑眯眯的长袍女子,掌律,官大自己一级呢。
长命摸了摸柴芜的脑袋,柔声道:“见到自家供奉,不必紧张。”
柴芜缩了缩脖子。
长命从袖中掏出两袋子,放到廊道那边。
谢狗问道:“做啥子?”
长命笑道:“一点金精铜钱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谢狗皱了皱眉头。
长命解释道:“放心,没有动用本钱。”
谢狗这才点头。
确实,落魄山不太喜欢那套“我觉得如何如何”、“我是为你好”之类的。
等到掌律长命离开此山,谢狗问道:“能不能喝酒?”
柴芜红着脸老老实实道:“有事没事,都会喝点。”
谢狗招手道:“这敢情好,咱俩小酌几碗,热络热络感情。”
柴芜坐在台阶上,脱了靴子,与那貂帽少女相对而坐,廊道中间放了两壶酒,两只大白碗。
喝酒之前,谢狗问道:“你看得出这里的不一样?”
柴芜神色拘谨道:“什么叫不一样?”
谢狗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柴芜额头冒汗,谢狗笑了笑,伸手示意,别傻坐了,开喝。
各自倒酒,有模有样,酒碗磕碰一下,本来想抿一口的柴芜,见对方抬头就是一饮而尽,小姑娘也只好照做。
谢狗抹了抹嘴,问道:“小丫头片子,你知道什么叫剑修吗?”
柴芜一脸茫然。
自己修道才几天,如何能够回答这种问题。
谢狗便换了个话题,将交给跳鱼山花影峰那八个修道胚子的术法内容,重新说了一遍,“听得懂吗?”
柴芜点头道:“听得懂。”
谢狗问道:“学得会吗?”
片刻过后,柴芜点头道:“勉强可以。”
谢狗眼中所见,是柴芜人身小天地内的气象,不得不承认,这个“勉强”,很勉强。
其实是都学会了。
就说嘛,不是自己传道有任何问题,是那些有幸闻道却不开窍的学生们不济事嘛。
谢狗又倒满一碗酒,伸出大拇指,赞叹道:“哇,竟然是个小号的白景唉。”
地材对地仙,天材对天仙,这就是远古峥嵘岁月里,一个最质朴的计算方式。
论天资和根骨,在谢狗看来,看遍落魄山和青萍剑宗,年轻一辈当中,曹晴朗,白玄都差点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