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易醉扶头酒,世间未逢敌手棋。
一片孤城彩云间,整座白帝城,除了郑居中,便已经空无一人,就连那座琉璃阁都郑居中被丢出城外。
毕竟是当师弟得听师兄的,柳赤诚对此亦是无可奈何,不敢说个不字,不过他非要与城主师兄当面道别才肯离开,郑居中看那眼泪巴巴的柳赤诚,叹了口气,想起当年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,郑居中到底是难得心软了一遭,便现身山门,叮嘱一身粉色道袍的师弟几句,例如到了外边,闯了祸,就不要轻易报出师父的名号,免得对方不敢杀你。
柳赤诚立即懂了,不可报出师父的名号,只能报师兄的!
郑居中挥挥手,示意柳赤诚别站在原地碍眼了。
柳赤诚兴许是舍不得走,就没话找话,想要以心声确定一事,师兄到底有几个十四境?
他这个当师弟的,当然愿意相信,实在是不敢相信。
郑居中笑着反问一句,你想要几个?柳赤诚小心翼翼说当然是多多益善,两个不嫌少,三个不嫌多。
柳赤诚再问师兄能不能更进一步?郑居中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……担忧,便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言一句,聪明人好学,傻子不好当。不该你动脑筋的事情,就不要多想了,好好当你的傻子。
如果说浩然天下练气士,真有人舍得自己不是十四境,换成别人更好,柳赤诚肯定算一个,而且没有任何犹豫,没有一丝作伪。
就像当年郑居中,因为犹豫要挑选哪条道路跻身十四境,闲来无事,便设置了一个傀儡,纵横捭阖,勾结内外,浑然不知是那郑居中杀郑居中,自己杀自己罢了。总之在那场裹挟整座白帝城的阴谋当中,就连韩俏色之流都不能例外,唯独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柳赤诚,挡在一人和万人之间,既无豪言壮语,也不撂狠话,柳赤诚瞬间就被几百道剑光、术法和神通碾作肉泥,他至死仍是在痛恨韩俏色他们的背叛,担忧自己身后那位师兄的安危,身死道消前的一刻,粉袍柳赤诚,只是回头一眼,师兄保重。
彩云最高处矗立有一杆大纛,上书“奉饶天下先”。
下边有张刻有棋盘的石桌刻,桌上搁放着两罐棋子。
郑居中就坐在桌旁,身边棋罐内是白子。
等了不知多久,郑居中便将两只棋罐更换位置,一手轻轻托住袖子,一手伸出双指从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。
看架势,郑居中就要率先落子在棋盘。如此破例,这可就与那杆大纛所书内容相反了。
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女子,跨越两座天下,再无视白帝城禁制,如入无人之境,来到此地,爽朗道:“好久不见,怀仙!”
郑居中对她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在指尖那枚黑子就要触及棋盘之际,那“女子”哀叹一声,“真是怕了你郑居中。”
“说吧,把我喊过来,所求何事?我与道祖有个君子之约,言行举止不好过界,体谅个。”
“三个十四境郑居中,凭借剑术,道法,神通,高不过一个真无敌,没什么好丢脸的,你跟余斗只是切磋,又不是分生死。”
来者正是天外天无数化外天魔的汇总,言语之际,已经变幻模样,成了白玉京悬挂在最高处的那位老道士,青冥天下心目中的道祖模样。
郑居中将那颗黑棋丢回罐子,问道:“想不想自由?”
天底下还有比化外天魔更自由的存在?既然纯粹如此,何来自由一说?
化外天魔嗤笑道:“就凭你?”
郑居中点头说道:“就凭我。”
它问道:“难道是异想天开,要立教称祖?那我可就要问你一问了,郑居中,你欲想立什么教,称什么祖?!”
不等郑居中给出某个不管怎么回答都一定会惊世骇俗的答案,它就自顾自捧腹大笑道:“我是心魔,是倒影,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化外天魔,郑居中是人间第一尊魔道巨擘,如此说来,确实绝配。炼化掉了我这个伪十五,你就好功德圆满,跻身真正的十五境?从此独一无二?杀十四境修士如砍瓜切菜?”
郑居中缓缓说出三句话,“我先帮你打破那座不朽的牢笼。”
“再让天地无灵气,无炼气士,无山水神只无精鬼怪异,无前身无转世无阴阳无因果。”
“最终让这人间无教无祖。”
化外天魔摇摇头,“无甚意思。不曾想最让我期待一见的郑居中,还是这般无趣,难逃窠臼,新人走老路,至多就是比某些前人走得更高远些。”
神灵无错,最不自由。
某种程度上,拥有最纯粹自由的,是它们化外天魔,无拘无束。它们的每一个念头都可以妙趣横生,繁花似锦,混淆真假。
郑居中所谓的打破牢笼,不过就是让“它”变得不自由。一般十四境哪敢大放厥词,胆敢自信在道力上胜过它这伪十五境一筹?万年以来,哪个十四境,敢炼化它,真不怕烫穿肚肠?被鸠占鹊巢,喧宾夺主?即便有人敢想至此,依旧不敢做到这一步。而郑居中想要着手做的,道祖当然早就做得到了,只是道祖十五境,合道整座青冥天下,不宜如此行事,只好通过将它放养,或者准确说是圈养在一座玉京山,也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外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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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人说得对,“道人清除心魔如校如扫心地落叶,旋扫旋生,落叶飘拂又起尘,旋拂旋有。”
强如道祖也还是一位道人,未能超脱这个范畴,面对源头来自数座天下所有道人的心魔,清除不了,炼化不尽。
之所以如此,还是因为远古天庭遗址始终存在,无法被彻底摧毁,又有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,住持新天庭,请神归位。
否则三教祖师真能达成一致,任由道祖腾出手来,以炼亿兆心魔千年万年,作为十五境练气士的大道所在,再次证道得道,说不得人间第一位十六境,就是道祖的囊中物。
郑居中微笑道:“竟然被一头化外天魔给小觑了,倒也有趣。”
站起身,郑居中望向白帝城一处很寻常的地界。
顺着郑居中的视线,化外天魔看到了一片竹林。
天上雨下,新十四境,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,笋尖将出未出,恰似黄泥拱,水嫩美味。
春笋会长得很快,当然前提是不被拔出吃掉,有机会破土而出,长成一竿青竹,最终成为老竹,直至开出竹花。
哪怕郑居中自己就是崭新十四境,可郑居中三个十四境,三种合道,都与三教祖师散道馈赠无关。
存在着一道分水岭,郑居中依旧属于旧十四境。
而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,她由于听从陈清都的提醒,选择闭关“躲雨”,所以只是在时间线上,宁姚是新十四境。
所以郑居中在看待宁姚这件事上,与十万大山那个名叫的之祠的老瞎子,并无不同,都觉得宁姚的十四境,杀力高。
曾经的浩然贾生,后来的蛮荒周密,除了“通天老狐”这个属于别人给他的绰号,“文海”这个更像是夫子自道的称呼,还是要更加被人熟知。文海作两说,一说周密学识广袤、艰深皆如无涯无底之海,二说周密自创的几万个蛮荒文字“水云书”。
整座冥府阴间,还有某些在阳间隐匿极好的一小撮鬼物修士,前者像那仙簪城的两位鬼仙,道号“琼瓯”的老妪,隐匿在黄泉路上,老妪失去了那把名为“拂尘”的至宝,真身是一只蚊子的鬼仙老妪自怨自艾,还有那乌啼,飞升境大妖玄圃的师尊,也在一处隐蔽道场,先前听闻天地间那句要斩阳间陈平安的宏愿,乌啼感慨时不我待,不料那位已经走到门槛的前辈,似乎未能跨过那一步,只是不等乌啼觉得犹有一线机会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它们便都察觉到某种玄之又玄的迹象,俱是道心一震,这拨各有道行的鬼仙,不约而同,或是喟然长叹,或是幽幽叹息,心中空落落的。
一条独木桥,先到先得,它们同为鬼物,注定大道断绝矣。
就是不知哪个老东西,能够得此造化了。
可事实上,鬼物徐隽如今道龄还不到五十岁。硬是靠道侣,吃软饭吃出了个十四境。
青冥天下幽州,地肺山华阳宫的新任宫主,竟然是一个外人,化名毛锥,道号‘白骨’。
毛锥在推衍出结果之后,倒是没有太多怨怼,只是神色洒然,笑骂一句那位陆掌教,“狗东西,算你狠,连自己都坑。”
闰月峰。
就如陆台登山之前所说,距离十四境只差半步的张风海,只等大雨倾盆落在人间,就可以跨过那半步了。
事实就是如此。早就是飞升境圆满的张风海,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毫无悬念。
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全部藏书的张风海,被囚禁在镇岳宫烟霞洞多年。最终还是选择叛出白玉京,与武夫辛苦联手,自立门户。
在陆台的撮合之下,总计六人,建立了一个宗门,已经昭告整座青冥天下。
张风海当然是宗主,而那位劳苦功高的陆台,除了约定好的首席供奉,还兼了副宗主。
陆台低头猫着腰,双手拽着一条狗的尾巴,摇摇晃晃往崖畔喝酒的张风海那边走去,说没点眼力劲,赶紧给宗主道贺去。
可怜那条狗,感知到张风海的满身磅礴道气,不敢去,却由不得它不去,只好呜呜叫着。
陆台拽着狗尾巴,哈哈笑道:“宗主大人,可喜可贺,先前咱们俩的那个约定,还作数吗?”
之前陆台拱火,说蛮荒天下出了几个有意思的年轻人,按照张风海的推衍,在他跟辛苦多走一步之前,得有五位飞升境,才能保证蛮荒之行,都不是没有意外,而是没有大的意外。陆台就顺杆子往上爬了一句,让张风海和辛苦都辛苦点,努把力。陆台将那条上不了桌面的狗丢出去,拍拍手掌,坐在张风海身边,小声问道:“辛苦怎么说?”
张风海说道:“一步变半步。如今的武学造诣,大概等于百年前的林江仙吧。”
陆台搓手道:“咱们这小门小户的,难得出门散心一趟,不敢奢望建功立业,要说不用担心被人随便拍死,约莫也够了嘛。”
张风海点头道:“只要你别到处惹是生非,问题不大。辛苦只是嘴上不说,他其实一直想要去别座天下走走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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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台呸了一声,“我这个人行走江湖,处处与人为善,事事诚字当头。”
他又不是那陆掌教,路边走过一条狗都能陪它唠两句。陆掌教拉的屎,狗都不叼。
张风海将酒壶别在腰间,站起身,回头望向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神色的宗门成员,只是不等他这位宗主发话,那位副宗主就双手叉腰,哈哈笑道:“咱们六个高手,加上一条陆沉,天地人间何处去不得?”
陆台瞥了眼趴着的“陆沉”,后者立即心领神会,张开嘴,汪汪。
吕碧霞好奇问道:“先前殷州那边气象不小,难道是那鬼物徐隽?”
这位女子散修,是飞升境巅峰,她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。
陆台点头道:“吃软饭的本事,天下第一。不服气不行。”
袁滢笑道:“隐官大人到底是输了徐隽一筹。”
十四境张风海,青冥天下武道第二人的辛苦,吕碧霞,陆台,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袁滢,师行辕。
他们六个,打算出门散心,走一趟蛮荒天下。当然就只是游山玩水而已,可如果谁敢拦着他们游山玩水,就让谁成为山水。
可能还要再加上一条名叫“陆沉”的狗。
他们跨越天下远游的第一个落脚处,估计就是那座断为两截、已经遗址的剑气长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