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零一章 山巅问拳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6980 字 1个月前

再者天下拳法,境界一高,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。

拳理相悖,拳法对冲,都是习武大忌。

世间那些个出自别家门户之手的精妙拳招,又不是金银,进了自家口袋,转手就能开销。

有些拳招,好似铁骑冲杀,有些却是步卒结阵,此外拳法之刚柔,快慢,轻重,拳理之凶狠霸道、冲淡平和等等,都让一位武学宗师极难调和,不但贪多嚼不烂,甚至会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速度。

就像自家桐叶洲的武圣吴殳,所谓的集百家之长,成功将天下枪术熔铸一炉,又岂会真的如传闻那般“天下只我一家,人间再无枪法”?

没有先生在身边,崔东山就不讲什么下宗宗主的架子了,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,身体后仰,偷偷瞥了眼神情专注、一心观战的薛怀,偷偷告状道:“大师姐,我要是薛夫子,这会儿肯定怀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学蒲山拳法了。”

裴钱没好气道:“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,你少在我这边煽风点火。”

大白鹅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,“大师姐修心有成,胸襟如海气度似山,都要让小师兄自惭形秽了!”

裴钱呵呵一笑,“差不多点就得了啊。”

接下来的叶芸芸,更换过一口纯粹真气后,将那蒲山祖传拳法、以及一些自创拳招,在这扫花台上,倾力出拳,酣畅淋漓。

便是同为女子的隋右边,都有几分目眩神摇,这位桐叶洲黄衣芸,确实是一位气质与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。

期间陈平安最占优的一招,是一枪抡圆,砸中黄衣芸的腹部,打得后者差点贴地倒滑出去,只是黄衣芸以手肘敲地,很快就站起身。

很快就还以颜色,一拳击中枪身,枪身直接崩出一个半月弧度,再砸中陈平安胸口。

这场问拳,大体上,还是一个未能真正分出胜负的结果。

叶芸芸或拳如捣练,或如叠瀑。

一手递拳,若仙人斫琴,暗中手指捻动,拳罡快如飞剑。

她身形移动,罡气流溢,水雾弥漫,叶芸芸就像施展出练气士的缩地山河。

最终陈平安以一拳,换来叶芸芸的一拳一脚。

之后双方各自站定,互换一口纯粹真气。

只是薛怀当下心情,却没有半点轻松。

因为明明是师父多递出一脚,但是双方各自撤退的距离,大致相当。

这就意味着陈山主的止境武夫体魄,其实要比自己师父高出一筹。

裴钱有些愧疚,只是师父与人问拳期间,她又不好开口说什么。

又是小时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,锤儿的观棋不语真君子。

武夫问拳,旁人言语。

是大忌。

陈平安将手中那杆长枪,轻轻抛还给裴钱。

如围棋先手开局。

练手,到此为止。

陈平安好像看穿叶芸芸的心思,笑道:“曹慈没有叶山主想象得那么……弱。”

叶芸芸笑道:“我知道你没有尽全力。”

停顿片刻,叶芸芸不像之前只是报个名号就递拳,这一次她后撤一步,以蒲山立桩先手站定, “我何尝不是一样?”

看到这一幕,薛怀神色凝重。

再打下去,不管谁胜谁负,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。
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
轻轻卷起一只袖子。

再以手心轻轻抹去手臂,好像在擦拭什么。

左手臂之上,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,被陈平安一手抹掉。

换手卷起袖子,亦是如此。

最后脚尖一捻,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自脚踝处,各有三张“真气半斤符”都被一震而碎。

小主,

裴钱一脸震惊。

这件事,她还真不知道。

她一肘击中身边的大白鹅,大白鹅一个抬起双袖,气沉丹田,然后仍是瞬间破功,开始呲牙咧嘴,含糊不清道:“大师姐,天地良心,日月可鉴!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,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,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!”

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,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。

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。

非人。

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,但是几次见面,那位桐叶洲武圣,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,在吴殳身上,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、筋骨雄健之感,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。

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,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,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,出门在外,单独夜行,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,不管对方有无歹意,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。

但是这一刻,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、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……莫大绝望。

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。

不用问拳!不可问拳!会输,会死!

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、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,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。

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。

自己如此心性,如何拳镇一洲?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?

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,突然以心声喊道:“叶芸芸!”

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,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,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。

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,刹那之间,叶芸芸心境通明,仿佛身外大天地,与人身小天地,皆空无一物。

陈平安放缓出拳,只是站在原地。

片刻之后,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,在空无一物后,是那山河万里,如画卷依次摊开。

记忆深刻之人物事,便如彩色画卷,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,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,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、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,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,不见骨肉,只得其意……

那一瞬间,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,悬空而立,高高在天,俯瞰大地山河。

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?!

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:“不着急问拳,可以稍等片刻。”

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,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,后退一步,再次拱手,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“非人”的青衫客,无声致谢,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,她沉默片刻,笑颜如花,说道:“你要小心了!”

陈平安问道:“确定?”

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,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?

毕竟你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。

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,甚至有那……拳高让先的迹象?

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。

既然这位黄衣芸,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,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、境界深浅。

没问题。

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,与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,一模一样。

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。

黄衣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,就像那……人间已无青衫。

她之后脑袋一歪,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,重重一推。

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。

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,高高抡起一臂,握拳直下。

黄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,整个人轰然砸地。

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,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。

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背,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,再立即后退数步。

扫花台这边,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,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。

叶芸芸依旧是重重“横卧”地上,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……懵。

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,抱拳道:“承让。”

叶芸芸踉跄起身,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,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,她神色复杂,抱拳还礼,苦笑道:“承让。”

同样是“承让”一说,意思岂会一般无二。

一时间整座扫花台,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,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。

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,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,才以心声问道:“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,就完全没得打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跟我切磋还好说,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,肯定没得打。”

叶芸芸又陷入沉默。

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。

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。

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,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,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。

小主,

叶芸芸最后问道:“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,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?”

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“青白之争”,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。

陈平安说道:“曹慈当然很无敌,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。”

叶芸芸抱拳笑道:“告辞。”

陈平安愣了愣。

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,瞧瞧,先生你做的好事,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。

叶芸芸哭笑不得,无奈道:“养伤去。”

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,一路脚步稳当,并未御风。

只是走远了之后,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,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,黄衣芸这才停下脚步,站在青石台阶上,一手扶住崖壁,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,只是稍稍揉了揉,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。

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,目不斜视,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,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,默默走在了前头。

薛怀放缓脚步,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,才站在原地,背对着师父。

叶芸芸拾级而上,“一洲武学拳出蒲山,这话别当真,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,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,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……”

只是轻声言语,便牵扯到腰肢的伤口,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,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。

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,便硬着头皮说道:“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,早年也曾将中土神洲的剑修,把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‘剑仙胚子’说法,好像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。”

叶芸芸气笑道:“还不如不说!”

薛怀只得默默赶路。

扫花台那边,裴钱神采奕奕,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洋洋。

陈平安笑了笑,也没说什么,看似与黄衣芸是一场山巅问拳,其实距离“某人的某一拳”,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