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8042 字 1个月前

好像不用如此。

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,这位南薰水殿娘娘金身的濒临破碎边缘,他陈平安初来驾到,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,知道了事实,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,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?在许多身外事,可知可不知的时候,偏偏要去自寻烦恼,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?

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,对己而言,就是一场大修心。

如此一想,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“问道之心”极其坚定的人。

如果不论善恶是非,只说本心。

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《云上琅琅书》的林守一。

以及那个目的明确、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。

还有许多相逢之人。

他们在修心一事上,都很不拖泥带水,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。

李源问道:“陈先生,似乎有些疑虑?”

这是废话。

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,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着,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,而且还会走走停停,心神不定,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,像是在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。

陈平安笑道:“等待家乡回信,有些心急,没有什么。”

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。

陈平安与李源分别,回到宅邸,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,大雨还没有停歇。

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,进了屋子落座后。

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,以及龙泉郡周边的形势。

当然重中之重,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一事。

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,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。

魏檗已经破境了。

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。

陈平安没有立即打开这封密信,反而起身离开屋子,走到屋檐下,看着天地间的雨幕。

人间下雨,在家避雨,他乡躲雨,要么就是撑伞而行,不然就只能淋雨。

陈平安转头望向那把斜靠墙边的油纸伞。

兴许有些道理,就是那把油纸伞,天晴时分,无需取出。

下雨之时,再来撑伞。

可是市井坊间,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,那么是不是随时随地携带雨伞在身,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,带在身上,多少会加重负担,晴天路上,握在手中给旁人瞧见,更不像话。

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,是没有必要撑伞避雨的。

陈平安伸手挠头,有些忧愁。

思来想去,他转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个念头,便是觉得如果这场大雨,下的是那谷雨钱就好了,实在不行,是雪花钱也行啊。

————

李源刚去往云海没多久,水神娘娘沈霖后脚就赶到。

两人在龙宫洞天的行踪,只要有心隐瞒,便是水龙宗镇守此地的两位元婴修士,都不会有任何线索。

水龙宗的两位玉璞境修士,都没有选择常年镇守这座宗门根本所在。

这就是一种向水正李源、水神沈霖的无言礼敬。

宗主孙结除了每次规格最高的金箓道场,其余玉箓、黄箓道场,都不会进入此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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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比北宗,南宗邵敬芝与南薰水殿关系更好,每隔几年都会来找沈霖一次。

沈霖神色复杂,“李源,你就不能随便说一句?”

李源只是微笑,一言不发。

哪怕答案是“不能”二字,都足以让沈霖猜到方向正确的答案了。

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讲,从头到尾,连那陈先生都只说是两位故友子弟之一,让沈霖只需要称呼为“陈公子”即可,那么她就没办法确定真相。

只要不确定,这位南薰水殿旧人,她做任何多余的事情,就是在赌命。

沈霖便换了一个法子,试探性问道:“我去问问邵敬芝?”

李源笑道:“随便。”

沈霖那一双金色眼眸,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流溢出眼眶,死死盯住这位同僚水正。

李源神色自若。

一位大渎水正,一位避暑行宫的侍奉神女。

双方神位品秩大致相当,就像是山下的大户人家,一个管祠堂香火的小厮,一个管着庭院杂务的丫鬟。

谁都管不着谁,谁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。

一旦沈霖真去询问了邵敬芝,往小了说,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小事,往大了说,一旦被那人知晓沈霖此举,并且心生不喜,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踪的死罪,那么这副金身还能苟延残喘个两三百年的沈霖,就完全不用忧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溃败了,随便一巴掌,就没了嘛。

不是李源不想帮助邵敬芝渡过此劫,而是不敢,他自己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?

答应她登上凫水岛,就已经是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几颗熊心豹子胆,仁至义尽了。

沈霖苦笑道:“都说远亲不如近邻,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……”

李源脸色阴沉,皱眉道:“避暑水殿神女沈霖,我劝你适可而止!”

沈霖心中惊惧,只得行礼致歉。

李源拂袖而去。

沈霖黯然离开云海,返回湖中,施展辟水神通,打道回府。

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弘水殿,没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别院,每一次出入,都还是要经过那座悬挂“风调雨顺”匾额的大门,而且只能走侧门。

那道大门从未开启,哪怕水龙宗宗主拜会,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历代杨氏家主,以及浮萍剑湖剑仙郦采驾临这座巍峨水府,依旧只能行走侧门。

沈霖跨过侧门之后,身形便一闪而逝,来到自己别院的花圃旁,里边种植有各色奇花异草,那些在花丛穿梭、枝头鸣叫的珍稀鸟雀,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踪迹灭绝。

有一位神女现身禀报,“娘娘,南宗邵敬芝登门拜访,见还是不见?”

沈霖犹豫一番,摇头道:“就说我在闭关,不便待客。”

在沈霖拒绝邵敬芝的时候。

李源要更加逍遥自在,施展了障眼法,更换面容,变成一位面容普通的黄衣少年,出现在那条白玉台阶上,缓缓下山,过了城门,行去桥上酒楼买酒喝。

不去五楼,就在一楼大堂那边随便挑了个座位,因为更热闹。由于两场法事都已结束,所以比起先前陈平安喝酒时的人满为患,酒桌难寻,还需要拼桌落座,这会儿空位就要多出不少,李源在龙宫洞天和大渎桥上,来去自如,毕竟都是济渎地界,只不过在水龙宗开山之后,小炼了那座济渎中祠,李源除了镇守洞天,最多就是走出洞天,每次都要更换容貌装束,在这条长桥上来回行走,一直走到长桥某端的次数都不多。

奉公职守了几百年几千年,哪怕做了一万年,都只算是分内事,可不遵守某些规矩,哪怕只有一次,对于他这种品秩的山水神只而言,兴许就会是一场不可补救的灾殃。

沈霖如今金身崩溃在即,就有了一丝想要打破规矩、拼死维持神位的端倪,李源实在是不忍去看。

其实李源在重新见过那人今生之后,就已经彻底死心了,再没有半点侥幸。

因为他终于能够确定,水正李源也好,南薰水殿沈霖也罢,他们的生生死死,所有神只的金身崩塌,那人根本不介意。

这也是李源没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缘由,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乎龙宫洞天与整条济渎的山水去留,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,也不会管了?

万一沈霖误打误撞,给她涉险做成了,是不是意味着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芦画瓢,修缮金身,为自己续命?

李源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。

所以他才想着来这边满是人间烟火味的酒楼,喝酒浇愁。

李源不知道那位陈先生,在凫水岛忧愁些什么,需要一次次下雨撑伞散步,反正他李源觉得自己,便是龙宫洞天一场雨水都是那酒水,给他喝光了也浇不到所有愁。

何况世间神灵喝酒,无论是市井酒水,还是仙家酒酿,都是喝不醉的。

李源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,来可怜可怜自己,一样做不到。

便开始喝着三更酒,开始双手拍大桌面,干嚎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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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是个酒量不济的人间醉醺少年郎。

不远处有酒客怒吼道:“小兔崽子,吵死个人,赶紧给大爷闭嘴!”

李源抹了抹把脸,委屈巴巴转头望去,双手手掌轻轻在酒桌上来回划抹,“我这会儿心情不好,嚎几嗓子怎么了嘛。”

那汉子讥笑道:“吵到了老子喝酒的雅兴,你小子自己说是不是欠抽?”

李源抬起双手,揉了揉脸颊。

打算带着这个家伙去济渎当中,不喝酒,换喝水,还不要钱。

就在此时,楼上刚好走下一位老人和年轻女修,后者腰间悬配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玉牌。

老人望向那个汉子,笑道:“莫吵莫吵,伤了和气。”

那汉子怒道:“老头你算哪根葱?!”

老人笑呵呵说道:“我就是个结账的,今儿一楼所有客人的酒水,老头儿我来付钱,就当是大家赏脸,卖我桓云一个薄面。”

那汉子顿时哑然,起身抱拳道:“原来是桓老真人,失敬失敬!”

桓云抱拳还礼,走下楼梯,依旧为所有酒客结账,顿时响起满堂喝彩。

李源先前瞥了眼老人,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老地仙,身边是一位刚刚跻身金丹的年轻女子,如果没记错,好像是叫白璧来着,比较受宗主孙结的器重。这个小妮子还是运道不错的,也难怪孙结会倾力栽培,孙结执意要将那张元婴供奉都要眼馋的寸金符,赠予自己嫡传弟子,哪怕占着白璧跻身金丹客的宗门大义,依旧很有中饱私囊的嫌疑,在祖师堂那边,南北两宗,闹得很不痛快,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与孙结顶针的邵敬芝,都难得撂了几句重话,当时作为水龙宗祖师堂的真正主人,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挂像里边,偷偷看热闹,挺带劲。

其实孙结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当家之人了。

对待南北两宗,一碗水端平。

可恰恰如此,就成了另外一种人心不平的根源。

若是孙结舍得脸皮,一味偏袒北宗子弟,反而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勾当。

再早早敲定了水龙宗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选,铁了心继续延续重北轻南的规矩,看她邵敬芝和南宗会不会难熬,最终不得不低头认命?

太好说话,太讲公道。

就是孙结难以真正服众的症结所在。

不然祖师堂那边,与南宗邵敬芝位于一排座椅的供奉、客卿,早就有其中两三人坐到北宗那边去了。

当然,若是孙结能够跻身仙人境,一切问题都会烟消云散。

可惜孙结没有这个资质和福缘。

李源这会儿埋头喝酒。

那桓云和白璧也没有上杆子来烦他,很上道。

出了酒楼,白璧和桓云走到长桥一端,白璧轻声笑道:“老真人,我虽然跻身了金丹境,但是时日不多,资质尚浅,尚未单独开辟出府邸,希望下次老真人莅临我们宗门,晚辈已经可以在龙宫洞天之中占据某座岛屿,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。”

桓云笑道:“白道友只要确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岛屿开辟府邸,可以事先寄信给我,我会自己跑来道贺。”

白璧笑着点头,向这位道门老真人打了个稽首,“大恩不言谢。”

桓云有些感慨,还了一礼,“修行不易,你我共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