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房老者似乎熟稔这位公子哥的脾气,玩笑道:“二公子为何不亲自护送一程?”
年轻人摇头晃脑,走回宅邸,去与一位美婢手谈去也。
道路上,隋景澄坐在车帘子旁边,摘了幂篱,轻轻掀起,问道:“前辈,若是对方见色起意,酿成祸事,我有没有错?会不会终究是有一点点错在的,毕竟我之美色在前,被人目睹,便有了觊觎之心在后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这就是脉络和顺序之说的麻烦之处,起先很容易会让人陷入一团乱麻的境地,似乎处处是坏人,人人有坏心,可恶行恶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。
陈平安若真是她的传道人护道人,一般而言,是不会直接说破的,由着她自己去深思熟虑,只不过既然不是,而且她本就聪慧,就无此忧虑了,直接说道:“先后顺序不是你这么讲的,天地之间,诸多的是非对错,尤其是一洲一国约定俗成之后,皆是定死了的,见财起意,暴起行凶,见色起意,仗势欺人,都是毋庸置疑的错,不是你有钱,就是错,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,就有错。在清楚这些之后,才可以去谈先后顺序,以及对错大小,不然哪怕市井妇人搔首弄姿,招摇过市,也不是强抢女子的理由,稚子抱金过市,以及什么怀璧其罪的说法,你真以为是稚子错了吗?是怀璧之人错了吗?不是如此。而是世道如此罢了,才有这些无奈的老话,只是为了劝诫好人与弱者必须多加小心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,笑问道:“世事如此,从来如此,便对吗?我看不是。”
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,“前辈高见!”
陈平安转过头,笑道:“这也算高见?书上的圣贤道理若是能够活过来,我估摸着天底下无数的读书人肚子里边,都要有无数个小人儿要么被活活气死,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,长脚跑回书上。”
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:“前辈对读书人有成见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是饱腹诗书就是读书人,也不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,就不是读书人。”
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。
陈平安已经说道:“马屁话就别讲了。”
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说道:“前辈真是未卜先知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。
隋景澄眨了眨眼眸,默默放下车帘子,坐好之后,忍了忍,她还是没能忍住脸上微微漾开的笑意。
随后,进入五陵国京畿之地,各处的名胜古迹,那位前辈都会停下马车,去看一看,偶尔还会将一些匾额楹联以及碑文篆刻,刻在竹简之上。
一路上,也曾遇到过行走江湖的少侠少女,两骑疾驰而过,与马车擦肩而过。
男女衣袖与骏马鬃毛一起随风飘动。
也曾路过乡野村落,有成群结队的稚童一起打闹嬉戏,陆陆续续跃过一条溪沟,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几步,然后一冲而过。
有个稚童大摇大摆站在小溪沟旁,竟是没有飞奔过沟,而是摇晃手臂,试图原地发力,一跳而过,然后直不隆冬就坠入了水沟当中。
当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,隋景澄看到那个前辈的侧脸,他看到那一幕后,眯着眼睛,有些笑意。
马车绕过了五陵国京城,去往北方。
径直去往五陵国江湖第一人王钝的洒扫山庄。
这一路上由于没有刻意绕出郡县城池,多有涉足,所以一些已经传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闻。
王钝,跻身了新榜十人之列,虽然十人当中垫底,可五陵国仍是有点举国欢庆的感觉。
因为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,据说这还是隐去了几位久未露面的年迈宗师,青祠国唯有萧叔夜一人位列第九,民风彪悍、兵马强盛的金扉国竟然无人上榜,兰房国更是想都别想了,所以哪怕在榜上垫底,这都是王钝老前辈的莫大殊荣,更是“文风孱弱无豪杰”的五陵国所有人的脸上有光。
五陵国皇帝专门派遣京城使节,送来一副匾额。
所以隋景澄猜得到,如今的洒扫山庄,一定是高朋满座,恭贺之人络绎不绝。
但就是不知道,王钝老前辈有无觐见过了大篆周氏皇帝,然后乘坐仙家渡船从大篆京城返回。
至于那些个有关隋景澄的消息,声势也半点不比王钝登榜来得轻巧,十分热闹,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,人人唾沫四溅,一旁闯荡江湖的妇人女子们,则大多神色不悦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隋景澄每次都会偷偷看他一眼,要么是默默在那酒楼饮酒吃饭,或是在茶摊喝着那解渴不解暑的劣质茶水。
这让她有些失落。
也有在形胜之地的山水之间,遇到一群饮酒的文人雅士。
有人举杯高呼“在林为巨木,出山为小草”,满脸泪水,在座众人亦是心有戚戚然,又有人起身舞剑,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。
马车缓缓而过。
隋景澄笑言:“若是名士清谈,曲水流觞,前辈知道最不能缺哪两种人吗?”
陈平安笑着摇头,“我从未参加过,你说说看。”
隋景澄笑道:“这些文人聚会,一定要有个可以写出脍炙人口诗篇的人,最好再有一个能够画出众人相貌的丹青妙手,两者有一,就可以青史留名,两者兼备,那就是千年流传的盛事美谈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很有道理。这番言语,我以后一定要说给一个朋友,说不定他就会写在山水游记当中。”
隋景澄头戴幂篱,掩嘴而笑,侧过身坐在车厢外,晃着双腿。
已经接近洒扫山庄,在一座县城当中,陈平安折价卖了那辆马车。
在客栈要了两间屋子,临近县城附近,江湖人明显就多了起来,应该都是慕名前往山庄道贺的。
不得不承认,江湖香火情,跑也是跑得出来的,就像很多朋友关系,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来的。
能够在江湖混成老前辈的,要么武艺极高,脾气再差都无所谓,还是豪杰性情,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却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,口碑一样很好,至于那些一样懂得江湖路数的晚辈,靠着熬日子,熬到二流前辈们纷纷老死了,一把把交椅空出来,他们也就顺势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辈,只不过这种出人头地,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。所以那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,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欢的。
不过听隋景澄的说法,王钝老前辈却是真正的德高望重。
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,看了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街。
陈平安去了隔壁敲了敲门,说要去县城酒肆坐一坐,打算买几壶酒水。
隋景澄重新戴好幂篱,走出门槛那边,有些忐忑,她说想要一起去路边喝酒,以往只是在江湖演义小说上见过,武林盛宴之中,群雄毕集,大块吃肉大碗喝酒,她挺好奇的,想要尝试一下。
陈平安没拦着她。
两人到了街角处的热闹酒肆,在一桌人结账离去后才有位置,陈平安要了一壶酒,给她倒了一碗。
隋景澄头戴幂篱,所以喝酒的时候,只能低下头去,揭开幂篱一角。
酒肆桌子相距不远,大多闹闹哄哄,有花酒令划拳的,也有闲聊江湖趣事的,坐在隋景澄身后长凳上的一位汉子,与一桌江湖朋友相视一笑,然后故意伸手划拳,意图打落隋景澄头顶幂篱,只是被隋景澄身体前倾,刚好躲过。那汉子愣了一愣,也没有得寸进尺,只是到底按耐不住,这女子瞧着身段真是好,不看一眼岂不是亏大,只是不等他们这一桌有所动作,就有新来的一拨江湖豪客,人人鲜衣怒马,翻身下马后也不拴马,环顾四周,瞧见了相对而坐的那对男女,还有两张长凳空着,而且仅是看那女子的侧身坐姿,仿佛便是这县城最好的美酒了,有一位魁梧壮汉就一屁股坐在那幂篱女子与青衫男子之间的长凳上,抱拳笑道:“在下五湖帮卢大勇,道上朋友给面子,有个‘翻江蛟’的绰号!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久仰久仰,幸会幸会。”
这位卢大侠同行四人,他咧嘴笑道:“不介意一起坐吧?江湖儿郎,不拘小节,挤一挤便是……”
只是他刚想要招呼其余三人各自落座,自然是有人要与那位幂篱女子坐在一条长凳上的,比如他自己,就已经站起身,打算将屁股底下的长凳让给朋友,自己去与她挤一挤。江湖人,讲究一个豪迈,没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烂规矩破讲究。
不曾想那个年轻人笑道:“介意的。”
不过卢大侠显然根本就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,已经站起身,魁梧汉子已经闻到一股比酒香更诱人的清香,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条长凳上。
只是下一刻,不但是这位江湖大侠停下了动作,先前听清楚了“介意的”三字的看客们,也没了哄堂大笑,一个个偷偷咽唾沫,还有人已经抬起屁股,打算溜之大吉。
因为有一柄玲珑袖珍的幽绿飞剑,就那么悬停在了那魁梧汉子的眉心几寸之外。
那个年轻青衫客微笑道:“现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挤一挤,一起饮酒?”
不介意?
介意?
卢大勇怎么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,都不对?
卢大勇身后三位江湖朋友,一个个站在原地,眼观鼻鼻观心,大概是与翻江蛟卢大侠不太熟悉的关系。
陈平安挥挥手,卢大勇和身后三人飞奔而走。
其余酒客也一个个神色惶恐,就要撒腿狂奔。
不曾想那位传说中百年不遇的“剑仙”又说了一句话,“结账再走不迟。”
小主,
结果好几桌豪客直接往柜台那边丢了银锭,这才快步离去。
除了陈平安和隋景澄,已经没了客人。
陈平安佯装气力不支,环顾四周后,那把悬停空中的飞剑摇摇欲坠,晃着飘落在桌上,被他快速收入袖中。
隋景澄嘴角翘起。
那位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横财,又看到那一幕后,微笑道:“你这山上剑修,真不怕惹来更大的是非?江湖豪侠们可都很记仇,而且擅长抱团,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