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6295 字 1个月前

“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,在我看来,哪怕只有一粒灯火,却可与日月争辉。”

陈平安收回视线,“第一次若是胡新丰拼命,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,不惜拼死,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。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,我当时就会出手。第二次,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,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,而不是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,我也不再观棋,而是选择出手。”

陈平安笑了笑,“反而是那个胡新丰,让我有些意外,最后我与你们分别后,找到了胡新丰,我在他身上,就看到了。一次是他临死之前,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。一次是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,他说隋新雨其实个不错的官员,以及朋友。最后一次,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,勾当,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。”

隋景澄轻轻说道:“但是不管如何,前辈一直都在看,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,还要暗中护着我们?”

“道家讲福祸无门惟人自召,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,都是差不多的道理。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,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有他们在,本就难讲的道理愈发难讲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,是弱者。我刚好遇见了,仔细想过了,又有自保之力,所以我才没有走。但是在此期间,你们生死之外,吃任何苦头,例如一路淋雨逃命,一路提心吊胆,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,都是你们自找的,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。长远来看,这也不是什么坏事。毕竟你们还活着,更多的弱者,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,却说死就死了。”

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,陈平安觉得没什么,应该的。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,没有丝毫感恩之心,陈平安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。

随驾城一役,扛下天劫云海,陈平安就从来不后悔。

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,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,一个刘羡阳,在默默成长。

若说祸害遗千年,世道如此,人心如此,再难更改了,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,活得更长久一些,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,反而变成那个祸害,恶恶相生,循环不息,山崩地裂,迟早有一天,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。

隋景澄默默思量,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,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,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,不再多此一问。

一旦打草惊蛇,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。

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当初在茶马古道上,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,只是隋景澄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。

凭什么?

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?

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。

很多事情,她都听明白了,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,脑子里开始一团乱麻,难道山上修行,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?那么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,难道也要事事如此繁琐?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,善恶难断,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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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,笑道:“等你习惯成自然,看过更多人和事,出手之前,就会有分寸,非但不会拖泥带水,出剑也好,道法也罢,反而很快,只会极快。”

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,“若说杨元一入行亭,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,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,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。相信我,傅臻和胡新丰,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。”

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。

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,再次开口祈求,“隋景澄想跟随前辈修行仙家术法!”

他问了两个问题,“凭什么?为什么?”

“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,有修行的天赋,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,是天生的修道之人,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。修成了仙法,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!”

两个答案,一个无错,一个依旧很聪明。

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,跟随他修行,他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,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,想必做人亦是如此。

隋景澄的天赋如何,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,但是心智,确实不俗。尤其是她的赌运,次次都好,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,而是……赌术了。

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。

观棋两局之后,陈平安有些东西,想要让崔东山这位弟子看一看,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。

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,轻轻捻住,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,开始低头弯腰,一刀刀刻痕。

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,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。

隋景澄一言不发,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。

一炷香后,隋景澄双眼泛酸,揉了揉眼睛。

约莫一个时辰后,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飞剑,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。

陈平安正色道:“找到那个人后,你告诉他,那个问题的答案,我有了一些想法,但是回答问题之前,必须先有两个前提,一是追求之事,必须绝对正确。二是有错知错,且知错可改。至于如何改,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,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,你让那崔东山自己看,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,做得更好。一个一,即是无数一,即是天地大道,人间众生。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。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,期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,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,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,而且更要仔细去看。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,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,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。”

隋景澄一头雾水,仍是使劲点头。

陈平安没有着急将那根行山杖交给隋景澄,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,仰头望向天幕,“修行一事,除了抓机缘、得异宝和学习术法,观人心细微处,更是修道,就是在磨砺道心。你修行无情之法,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,你感悟圣贤道理,更该知晓人心复杂。人身一座小天地,心思念头最不定。此事开头虽难,但是只要迎难而上,侥幸成了,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,终生受益。”

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。
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,关于隋家安危,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的事情?你如果想到了,可以说说看,不用担心麻烦我。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,也无所谓。”

陈平安双指并拢,在行山杖上两处轻轻一敲,“做了圈定和切割后,就是一件事了,如何做到最好,首尾相顾,也是一种修行。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,未必能做好,那是人力有穷尽时,道理也是。”

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,她笑着摇摇头,“前辈深思熟虑,连王钝前辈都被囊括其中,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。”

陈平安摆摆手,“不用着急下定论,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。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,就觉得我一定无错。我如果是你隋景澄,身陷行亭之局,不谈用心好坏,只说脱困一事,不会比你做得更对。”

最后那人收回视线,眼神清澈望向她。

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,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,他微笑道:“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,你与我说道理,我会听。不管你有无道理,我都愿意先听一听。若是有理,你就是对的,我会认错。将来有机会,你就会知道,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。”

“那么有我在,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,你就不可以说,天底下的所有道理,都在那些拳头硬、道法高的人手中。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,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,你别信他们。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,但是还没吃饱。因为这种人,其实人生在世,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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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况,我这样人,还有很多,只是你还没有遇到,或者早就遇到了,正因为他们的讲理,如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,你才没有感觉。”

那人站起身,双手拄在行山杖上,远望山河,“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,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我留下、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。人间灯火千万盏,哪怕你将来成为了一位山上修士,再去俯瞰,一样可以发现,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,会显得光亮细微,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,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。我们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,有那么多的凡俗夫子,就是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,才能从大街小巷、乡野市井、书香门第、豪门宅邸、王侯之家、山上仙府,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,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,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正气的真正道理,在前方为后人开道,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,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的。”

那人转过头,笑道:“就说你我,当个聪明人和坏人,难吗?我看不难,难在什么地方?是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,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。”

隋景澄满脸通红,“前辈,我还不算,差得很远!”

那人眯眼而笑,“嗯,这个马屁,我接受。”

隋景澄愕然。

那人继续眺望远方夜幕,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,轻声笑道:“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,我得谢谢你,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,所以下一次我再去那剑气长城,就更加理直气壮了。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,我见过不少了,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。嗯,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。”

隋景澄犹豫了一下,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,怯生生道:“前辈,这种话,放在心里就好,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,不讨喜的。”

那人转过头,疑惑道:“不能说?”

隋景澄使劲点头,斩钉截铁道:“不能说!”

那人揉着下巴,似乎有些纠结。

隋景澄神色开朗,“前辈,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,对吧?”

那人没有转头,应该是心情不错,破天荒打趣道:“休要坏我大道。”

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。

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“隋家玉人”,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,她身为女子,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。

她心弦松懈,便有些犯困,摇了摇头,开始伸手烤火取暖,片刻之后,回头望去,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,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?

隋景澄揉了揉眼睛,问道:“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,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?”

那人出拳不停,摇头道:“不会,所以在渡船上,你自己要多加小心,当然,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,可是修行之路,还是要靠自己去走。”

隋景澄欲言又止。

那人说道:“行山杖一物,与你性命,如果一定要做取舍,不用犹豫,命重要。”

隋景澄无奈道:“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?”

那人想了想,随口问道:“你今年三十几了?”

隋景澄哑口无言,闷闷转过头,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