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雪宜哉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10978 字 1个月前

做完这些,天已亮。

所有阴物都暂时栖息在灵官庙前殿。

陈平安返回主殿,曾掖已经收拾好行李,背好竹箱。

陈平安对着那尊彩绘神像抱拳,轻声歉意道:“今夜我们二人在此落脚,还有前殿那拨阴兵借宿,多有叨扰。”

曾掖只好跟着一起抱拳告罪一声。

他们走出主殿,路过前殿的时候,魏姓武将只是对两人抱拳相送,并无再多感激言语。

离开灵官庙后,继续北上赶路,两人行走在雪地里,曾掖轻声问道:“陈先生?能问个问题吗?”

陈平安正弯腰抓起一捧雪,随便洗了把脸,笑道:“说吧。”

曾掖问道:“无缘无故的,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?在茅月岛上,师父和所有人,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,最耗银子了,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,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。”

陈平安笑着反问道:“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?”

曾掖挠头道:“当然有!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!”

陈平安说道:“这不就成了,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,偶尔不节俭一次,关系不大。”

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,其实在这个问题上,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,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,曾掖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。

陈平安感慨道:“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,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,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?”

曾掖摇头道:“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只,比山水神只的渊源,还要更久远一些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,总听说过吧?灵官,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、过失的神灵之一。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灵验了,但是我觉得,信这个,比不信,终归是要好很多的,老百姓也好,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,如果心里边,天不怕地不怕,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,我觉得不太好,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,曾掖,你不用太在意这些,听过便是。”

曾掖点头道:“那我先记下了。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。”

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,笑了笑。

曾掖有些难为情,“陈先生,我又说错话啦?”

陈平安摇摇头,缓缓前行,“没呢,你说得很好。有些道理,是用来活命的,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,而有些呢,是用来安心的。至于哪些道理更好,更适合当下,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,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。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,遇到了事情,就拿出来,多想想,再做选择。”

曾掖由衷道:“陈先生,知道的道理真多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,你‘陈先生’的身边,从来不缺你这种-马屁精。”

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,侧过身,开朗笑道:“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,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,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马屁话,会不适应唉。”

陈平安笑眯起眼,突然蹲下身,手法娴熟,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,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,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。

陈平安拍拍手,“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,很简单,就每六步出一拳,你可以跟我学,但是你学拳可以,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能掉下来。我就教你三遍,然后接下来这一路,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,我不强求,你也不用强求,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。”

陈平安之后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,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,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。

陈平安都看在眼里,让曾掖自己走走看。

四平八稳,比起泥瓶巷当年那个草鞋少年,看似走得好多了。

可陈平安心中叹息,看拳不知意,三年不入门。

曾掖的练拳悟性,远远不如彩衣国胭脂郡城内,当年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。

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,就像陈平安所说,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,省得跟自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,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,不能经常取出,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、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。逗弄曾掖也就罢了,一个个偷偷打赌,来自己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,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?我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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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,体魄强健,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,只要陈平安不说破,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,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,始终没有歪斜坠落在地。

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,就不再继续走桩,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。

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,只要没有下雪,其实都无碍。

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,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。

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,石毫国人氏,父亲重男轻女,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,带去了黄篱山,正式修道,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,从未下山返乡,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,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,祈求见女儿一面,苏心斋依旧闭门不见,希冀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,只得无功而返,一路上骂骂咧咧,难听至极,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,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,给彻底伤透了心,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、此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,就此返回山门。

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,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,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,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,其余两人同门女子,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。

苏心斋以狐皮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,巧笑盼兮,眉目传神。

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,性子最豁达、跳脱的一个,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,都是她的主意。

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,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。

关于黄篱山的近况,陈平安已经把知道的,一开始就都说给苏心斋听了。

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,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,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,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,不上不下,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,三流末流的,早就给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,一流的顶尖势力,树大招风,焦头烂额,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,一着不慎,就是灭顶之灾。

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,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,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,如今大概有两百余人。

苏心斋的遗愿,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,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,各上三炷香,再无别求,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罗殿、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,也没有。

苏心斋出现后,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。

曾掖觉得奇怪,陈平安却不会。

近乡情怯使然。

曾掖见着了苏心斋,就有些开心。

少年心思,清澈见底。

陈平安知道,苏心斋其实也知道,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,少女情动与否,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,更讲究一见钟情。

男子见佳人美色而动容,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,皆是颠簸不破的道理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

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,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,要好,但是真好不到哪里去。

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,便改变了主意,告诉曾掖修行之外,再睡个把时辰,就连夜赶路。

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,自然是拍胸膛震天响,看得陈平安直扶额,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。

不过陈平安还是给曾掖了一份机会,独自走开,留着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“护道”。

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,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、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。

转头望去,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,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,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,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,而是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符纸美人之身,做到这些并不难。

天高地阔,无奇不有。

修行之人,一步步登高望远,总是能够看到比山脚更多的旖旎风光。

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,与他并肩散步,笑道:“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,难道看不出来,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?”

陈平安苦笑道:“不动心就不动心,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,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,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,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。”

苏心斋故作惊讶,笑眯眯道:“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,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?不听话,就揍他嘛,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,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,谁都不记好,只记打。”

陈平安气笑道:“我都不稀罕搭理你。”

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,结果给陈平安跳开躲过,瞪眼道:“记打不是?”

苏心斋掩嘴而笑,弯腰捏了个雪球,随口问道:“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,我可以帮忙生火。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就不浪费木炭了,在青峡岛,反正不愁,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,在这儿,没了,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,手暖和了,但是心疼。”

小主,

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,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,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呀。

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,才问那个问题的。

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,然后倒退而行,嬉笑道:“到了黄篱山,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,吃过一顿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,才算不虚此行,最好是买上一大麻袋捎上。”
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你掏钱啊?”

苏心斋白眼道:“哎呦,我的陈大先生,陈老神仙,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,还在意几两银子啊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,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?”

苏心斋气恼不已,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,给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,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,陈平安忙不迭说道:“打住打住,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。”

苏心斋果真收手了,打趣道:“陈先生是沧海难为水啊,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不足为外人道也。”

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,做了个鬼脸,“呦呦呦,原来咱们木头人陈先生,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。唉,打赌又输了。”
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
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,说他还要再随便走走。

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,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,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。

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,不跟她计较。

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,蹲在篝火旁。

陈平安久久未归。

曾掖修行完毕,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,只是傻笑而已。

陈平安返回后,继续赶路。

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,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九张狐皮符纸美人,以往途径山水神只的祠庙,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,也多是如此。

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,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,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,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,大多见怪不怪。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,苏心斋与其余九位阴物,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,甚至不像是埋怨,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。

在一个黄昏时分,一鬼两人,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,上山之前,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,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,什锦夹馅,最贵的一种,分给苏心斋和曾掖,确实酥脆香甜,吃了几口后,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,趁人不注意,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,见着了苏心斋的笑脸,陈平安视而不见。

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,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,一老一少。

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后,又大致说明来意后,两人大惊失色,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,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。

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,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。

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,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,只是那场山下惨事,让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,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,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,当然也有“逢凶化吉、变坏为好”的心思,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,也好在黄篱山山头树起一杆旗帜,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。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,半点颜面都没有,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,私底下,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,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。

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,老修士哪里敢怠慢。

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,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,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。

对于石毫国而言,书简湖千余岛屿,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,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,在这之中,又有青冢、粒粟、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,必须死死记住,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,那更是最山顶、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,黄篱山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,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,石毫国内除了那些消息闭塞、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,几乎所有山上修士,仍是人尽皆知。

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,热泪盈眶,立即跪下,泣不成声。

这个举动,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。

陈平安便措辞委婉,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,再说了一遍。

这些说法,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。

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。

黄篱山得知“真相”后,人人心底如释重负,对于更换了容貌的苏心斋当年那个小丫头,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,更是在双方落座后,对她嘘寒问暖,多少有些真情实意,做不得假。对于苏心斋的念旧,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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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,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。

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,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作伴,她自己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。

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远去背影,忍不住轻声感慨道:“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,真是……人不可貌相啊。”

黄篱山老祖师笑道:“你这算什么话,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?亏得陈供奉不在,不然就凭你这句话,咱们小小黄篱山,恐怕就要吃挂落。”

不过老祖师很快抚须笑道:“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,相貌普通,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,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,还真无法让人相信,这么年轻一个修士,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!了不起啊,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,比起人家,没法比,没法比。”

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。

老祖师瞥了眼他,轻轻摇头,“都这样了,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?嫌弃好事不好,所以吃饱了撑着,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?”

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。

虽然已经走远,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,笑问道:“怎么了?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?”

陈平安笑着摇头,“没呢,在说我的好话。”

苏心斋好奇问道:“怎么,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,还算凑合,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,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,器宇轩昂?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。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,果然都差不多。”

苏心斋笑了。

此后她走得有些慢。

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。

在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,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,一座坟前。

上完香,磕过头。

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。

陈平安蹲在远处,随手抓起一小捧土,轻轻捻动。

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,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。

苏心斋起身后,擦拭泪水,走到陈平安这边,神色释然,眉眼再无愁绪。

陈平安丢了泥土,站起身。

苏心斋微笑道:“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。”

陈平安欲言又止,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,将狐皮符纸取回,收入袖中。